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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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魔宮殺陣四散蔓延,陰櫟樹上燃起赤焱之火,火光將彼岸花映得格外妖冶,江畔水浪連綿翻湧,整個地府充溢著滔天的殺氣。

“一共有十七只饕餮,但是已經死了一只……”我往夙恒懷裏縮了縮,呼吸仍然急促,心裏卻安定了許多,“莫竹長老原本也在,後來他跑掉了……”

微涼的手指撫弄著我的耳朵尖,惹得我忍不住蹭了蹭他,在他懷中貼得更緊,極輕聲地撒嬌道:“還好你來了……”

這句話方才說完,饕餮的怪叫聲隨風而至。

我側過臉一看,只見剛才擋路的饕餮張嘴咬了過來,利爪掃過魔宮絕陣的威壓,尾巴上的鱗片寒光刺眼。

夙恒身後的一位冥將擡腳行了一步,從袖中掏出一把雷劍,亮藍色的劍光一閃而過,在快到看不清的瞬間,那只饕餮低吼一聲,雙膝跪地斷了氣。

我心道這位冥將好生厲害,倘若單論武學造詣,似乎比右司案大人還要高,想來定是冥將中的佼佼者。

然而就在這位冥將收劍回鞘的時候,倒地不久的饕餮又重新站了起來。

它的目色變得血紅,心口和腹部的劍傷極快地愈合,喉嚨裏滾出兇悍的嘶吼聲,張嘴時涎水流淌一地。

“怎麽會這樣……”我輕聲問道。

夙恒沒有看那饕餮一眼,掌中劃過天道雷火,豎直劈向魔宮陣的陣心,威壓伏擊,一霎驚雷密布,又突然平靜如初。

他放完雷火,低聲同我道:“魔宮陣讓它重生了。”

我擡頭望向狀若無事的魔宮陣,斟酌著問他:“你是不是把魔宮陣替換成了天地雷陣……而且饕餮都沒有發現?”

他並未回答,修長的手指摩挲著我的手心,碰到了方才指甲劃出來的血痕,我的手無意識地瑟縮了一下,反被他牽著手腕拉了起來。

我又蹭了他兩下,解釋道:“花令的手和腳都被捆仙繩綁住了……剛才用力割斷捆仙繩的時候,指甲不小心戳到了手……”

夙恒靜了一陣,忽而問道:“莫竹長老同你說了什麽?”

想起方才莫竹長老的那些話,我心裏有些委屈,雙眼水汪汪地望著他,“莫竹長老有一個外孫女,聽說也很仰慕你……他說那個姑娘知書達理出身高門,比我這樣的狐貍精好千百倍……”

他俯身挨近幾分,修長的手指挑過我的下巴,沈聲道:“我只喜歡挽挽。”

幾步開外的地方,右司案蘊了法力砍斷捆仙繩,花令重獲自由的那一瞬,提了長鞭擼起袖子就往饕餮聚集的地方跑,跑了不到三步遠,轉過臉對著右司案大人道了一句:“那裏很危險,別跟著我。”

右司案大人聽話地站在原地,脊梁骨依舊挺得筆直,仿佛一塊立在懸崖上的望夫石,靜靜看著花令遠去的方向。

他這樣站了一小會,似乎還是放心不下她,跟著走向了花令奔去的地方。

地上有幾處深淺不一的水窪,水滴從鐘乳石上落下,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,赤焱之火以燎原之勢蔓延開來,像是要在一夜之間燒光整個地府。

半空中盤旋著羽毛燃火的鳳凰,無數魂魔緊跟在她的身後,魔氣駘蕩,鳳鳴震天,夾雜著詭異至極的怪笑聲。

遠望奈何橋邊,似是架起了守護結界。

三十六位冥將潛入地府的各個角落,刀劍交鋒,道法決殺,身影快到看不清。在那些混戰的人群中,唯獨師父一身白衣,目光始終盯在受結界保護的奈何橋上。

我定定將師父望著,忽然想到方才那位入了魔道的藍衣判官的話。

他說,奈何橋即將反轉過來,六道輪回裏的魂魄會跑向人界,所有的凡人都要變成死魂,凡間將會餓殍遍地生靈塗炭。

大長老手中拐杖跺地,擡腳上前一步,站在夙恒身邊沈聲道:“果真如君上料想的這般,她選擇在今日動手。”

語畢,大長老又嘆了一口氣,一手撫著花白的長胡子,眸光深遠道:“二十一個黑衣人,兩萬七千只魂魔,她這次也算是傾巢出動了。西北妖狼一族被滅以後,也沒有別的宗族膽敢對她宣誓效忠……等到今日戌時一過,就能讓她魂飛魄散……”

聽見“魂飛魄散”這四個字,我怔了一瞬,拽著夙恒的衣袖反問道:“那只鳳凰的生辰就是今天麽?”

他擡手捏了一把我的臉,應聲答道:“是今日,二月二十九。”

鳳凰浴火即能涅槃重生,除非在生辰之日殺了他們,否則總有魂魄重生的機會。

遠處那只盤旋於空的鳳凰此前似乎已經死過一次,魂魄重生以後附在了蕓姬身上,我猜不出她從前有多厲害,只知道她如今也能召喚狼妖和魂魔,甚至懂得如何解開饕餮兇獸的上古封印。

地府中熊熊火光沖天,江畔猶有驚濤駭浪,跌入江水中的魂魔和黑衣人,都被滾滾浪濤盡數吞噬。

赤焱之火燒在奈何橋邊,橋上結界止不住地輕顫,魂魔受到雷陣伏擊,接二連三的消散,唯獨火光愈演愈烈。

火舌卷著黑光掠過,鳳凰落地化成了人形,她穿一身錦緞黑的長裙,面容依舊是蕓姬的模樣,眉心一顆朱砂痣紅得如若血染,唇邊掛著若有似無的冷笑。

夙恒布了個結界,擡袖握上我的手腕,紫眸映著赤焱火的焰光,仍是一片幽深不見底,隔了約莫半晌,他語聲低沈道:“在結界裏等我。”

我心知他大概要去奈何橋邊,又想戌時快要到了,他一定能很快解決蕓姬,於是乖巧地應了一聲好。

他的手指搭在我的脈搏上,忽而僵硬一瞬,再看向我時,眼中似有流光劃過。

幾步外就是拄著拐杖的大長老,夙恒摟著我的腰瞬移到地府側門邊,我怔然將他望著,他捏了一個雷訣扔向遠方,覆又挑著我的下巴吻住我的唇,少頃,嗓音低啞地喚道:“挽挽……”

我頓了一下,開口問道:“怎麽了?”

帶繭的指腹蹭著我的下巴,他狠狠吻了我的唇瓣,沒有出聲回答,我被他勾得心跳加快,又聽他在我耳邊低聲道:“別出結界,等我回來。”

江濤翻浪,地府中怒雷乍起,奈何橋巋然屹立原地,六道輪回前的青銅正門甫一打開,便被一陣強風重重掩上。

赤焱之火燃燒不休,蕓姬的雙眸中泛著沖天的火光,錦緞黑的衣袍上下翻飛,她的背後站著兩個護法的黑衣人,皆用黑布蒙了半張臉,三人腳下各有交錯的陣法,陣角上刻著斜體的古梵文,在火焰浸染中透出詭異的青煙。

其中一人摘下黑布的那一瞬,我著實有些吃驚,極輕地出聲道:“尉遲謹……”

大長老拄著拐杖走了過來,“你認識那個黑衣人?”

“其實不認識……”我頓了頓,又解釋道:“前段時間在冥洲王城的西南花園裏遇到過他,那時他和花令在一起……只是看起來沒有半分法力。”

大長老雙手撐在拐杖上,遙望遠處的奈何橋,靜了一會兒,語聲蒼老且沈緩道:“這位尉遲公子,確實沒有半分法力……”

我詫然看著發須皆白的大長老,“那他怎麽可以站在奈何橋前布陣,而且還做了蕓姬的手下?”

“沒有法力卻能為魔道所用,不懼輪回卻能超脫命理……”大長老的話頓在了這裏,轉而開導我道:“你來冥洲王城一年多,應該和他們打過不少交道了。”

我仔細想了一陣,睜大雙眼望著他,結結巴巴道:“他、他是死魂嗎?”

大長老點了點頭,“確切地說,是已經屈從於魔道的死魂。”

恍然間,我似是明白了死魂簿上那個模糊的名字是誰。

戌時將到,雷陣凝光,整個地府內的赤焱火仿佛遭了大難一般,毫無征兆地驟然熄滅。

含著水霧的微風拂過,江畔彼岸花艷如落霞,無數的魂魄停在往生路上,但餘江邊燭火飄零搖曳。

奈何橋前的蕓姬立定半刻,眸中閃過一瞬慌亂,反手催強了陣法,試圖加固腳下的逆天古陣。

然那古陣卻被輕而易舉地捏碎了。

夙恒拎了一把斬魂劍站在陣邊,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,唯獨手裏的劍泛著陰冷的寒光,劍刃仿佛凝了一層冰,集結強盛的仙氣和魔氣。

威壓絕殺,隔了幾十丈遠的距離,透過一層守護結界,仍舊能感受到這樣的絕殺有多可怕。

蕓姬召喚了魔氣凝成的黑盾,躲閃著避過這一劫,她的身形瞬移而過,卻被威壓和劍氣砍斷了一只手,身邊的黑衣人也倒下一個,血濺奈何橋的瞬間,她不怒反笑道:“我好不容易重活一世,絕不會這麽輕易地被你們除掉!”

言罷,鋪在她腳下的陣法又重新架起。

尉遲謹仗著自己是死魂,毫無顧忌地擋在蕓姬面前,似是準備為她受傷送命,眉目中自成一派堅定。

大長老眸色微動,低聲道:“倘若蕓姬用鳳凰之力和死魂之力鑄造守護結界,事情怕是要麻煩許多……”

話音才落,她果然扯了個守護結界出來。

師父的身影乍然出現在結界之後。

三十六位冥將已經解決了大半的魂魔,饕餮在右司案大人手中傷亡慘重,漫空密布天地雷陣的驚雷,戰局似是倒向了一邊。

然而就在此刻,師父突然低聲一笑,他站在蕓姬的不遠處,提高嗓音開口道:“如何才能反轉奈何橋?我願祝你一臂之力。”

花令正在與一只饕餮殊死搏鬥,聽見師父的聲音,她手裏的長鞭狠狠抽地,遠遠罵了一聲:“容瑜,你腦子進水了嗎?!”

微風掠過往生江,血水染紅了樹下的涼蔭,蕓姬的笑聲格外刺耳,漫不經心地接話道:“幫我拖延住夙恒,等我轉過奈何橋……必定給你天大的賞賜!”

大長老重重跺了跺拐杖,嗓音沈沈道:“容瑜那小子,也算是我一手提拔上來的,花了許多心思栽培他,如今不會當真鬼迷心竅了吧……”

話音未落,師父拔劍劈向夙恒。

我睜大了雙眼,不知道為什麽師父會向著蕓姬。

大長老似是被氣到了,極其沈重地咳嗽兩聲,忽而同我道:“凡人常說白駒過隙,歲月如梭,這話說得很有道理……”

他捋了捋花白的長胡子,目光飄得更遠,沈聲慨嘆:“那時我們君上才剛從龍蛋裏爬出來,頭上兩只龍角還沾著血,連路都走不穩,就被他父親捉去修習法道……”

我定定看著遠處的夙恒,安靜了一小會,忍不住問道:“君上小時候,一直過得很辛苦嗎?”

“君上還是個紫龍崽的時候,也曾在修習法道時偷過一次懶。”大長老瞧著遠處的戰況,話音頓了頓,繼續專心同我道:“結果當日便被他父親丟進了西魔山的魔窟。十日後我和幾個長老去接他,發現那魔窟裏的魔怪無一存活……他倒在魔窟門口,骨頭被打斷了幾根,幾乎快要咽氣。”

我怔然望著奈何橋前混亂的陣法和結界,嗓音微澀道:“他那個時候一定很疼吧。”

大長老低嘆一聲,一手拄著拐杖,悶聲咳嗽幾下,續話道:“許是教養太嚴苛的緣故,他自小喜怒不形於色……幾位首席長老雖看著他長大,卻也無法琢磨他的心思。直到正月初一那一日,收到燙金的喜帖,才知道君上打定主意要娶你做冥後……”

我擡頭看著發須皆白的大長老,又聽他和藹地緩聲道:“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老臣,原本都以為有生之年看不到君上立後……”

沈重的拐杖倚著地面,大長老忽然道了一句:“容瑜雖然是你的師父,你下個月要嫁的人到底是君上。無論待會發生了什麽,莫要記掛在心上……”

我心想大長老大概是以為夙恒會殺了師父。

師父並不是夙恒的對手,他強撐了不到十招,便被夙恒的威壓掃到了一邊,唇邊溢出殷紅的血。

蕓姬卻已經另布好了一個陣,死魂之力仿佛用之不竭。

我雙手捧著死魂簿,目光牢牢盯在那個模糊的名字上,隱約能辨認出尉遲謹三個字。

腦中靈臺一瞬清明,我擡眸望著大長老,“為什麽死魂簿上會有死魂的名字?”

“因為簿本上沾了死魂的魂力。”大長老答道:“和生死簿不一樣,死魂簿不是一個簡單的簿本……”

我腦中靈臺一瞬清明,撕了死魂簿上記錄尉遲謹的這一頁紙,拔腿跑出了守護結界,一路奔向往生江邊。

江邊燭火搖曳,星星點點。

這些火都是引自上界的命理天火,記了尉遲謹名字的這頁紙被燒掉的那一刻,我聽見了蕓姬痛苦至極的嘶喊聲,原本還是女人的驚叫,轉到後來卻變成了鳳凰的悲鳴,似要穿透地府,響徹沈碧淩霄。

一劍穿心捅死她的,並不是夙恒,而是我以為已經倒戈的師父。

奈何橋前,蕓姬強留了一口氣,臉色慘白地看向夙恒和師父,笑得格外淒然:“呵呵……你們故意布了這個局,誘使我今日動手……做出兄弟不和的假象……就是為了在今天讓我魂飛魄散麽……”

她趴在地上,胸口鮮血流了一地,伸出一只染血的手,仿佛地獄索命的厲鬼,“你們怎麽知道……怎麽知道我的生辰在今天……”

“是我說的。”

最後一位黑衣人摘下蒙在臉上的黑布,我循聲望去,驚訝地發現這是前段時間才認出來的那只青蛇妖。

那日她撞破了華霆山行宮的結界,筋脈本就受損,今日又與冥將決戰負傷,狀況並不比此時的蕓姬好多少。

蕓姬的臉更白了幾分,眉間朱砂痣退盡血色,癡癡笑道:“玉奴?我待你不好麽……你竟然這樣回報我!”

那喚作玉奴的青蛇妖走近了幾步,聲音也極輕道:“你是待我好,所以我為你賣命……可你害死了慕祁,我定要你償命……”

往生江邊,我心頭一顫,扶著陰櫟樹……卻有些站不穩。

慕祁,那是我父親的名字。

魂魔斬殺殆盡,饕餮也已經死光了,師父手中長劍的劍峰挨著蕓姬的脖頸,嗓音冷淡打斷她們的對話:“其一,我和夙恒確然不和,這一點不是裝的。其二,誘使你今日動手的局是他所布,我沒有那個城府和心思。最後……”

他道:“倘若是夙恒殺你,必定連這身軀殼都不剩。但這副身體乃是蓬萊仙島的島主之女蕓姬,我曾答應過她的父親,要保她一條活路。”

蕓姬聞言,喉嚨哽了幾哽,吐出最後一口血。

彼岸花的花瓣散了漫天,映著仍舊蒼綠的陰櫟樹,仿佛十裏霞紅倚翠微,夙恒側過臉看了師父一眼,淡淡道:“你說這番話,是想氣她死得更快麽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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